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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些事，有些话，该说就大胆说出来，一味憋在肚里，窝在心里，难免憋出毛病，窝出问题——这大概就是中医辩证法的“通则不痛，痛则不通”吧。

齐城县西山镇疙瘩村张孬，有病，有窝憋出来的心病，这心病整整折磨他四十多年。

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，张孬男大当婚，要娶媳妇，苦于囊中羞涩，无力操办，只好向李东开口借钱救急。

李东是张孬的近邻，光屁股长大的发小，一起上树捉鸟，下河摸鱼，形影不离，亲如手足。

初中毕业，张孬没再升学，回乡务农，李东成绩好，上了高中，后来又选拔为村小学老师。

生产队大呼隆时代，家家都不富裕，张孬家更恓惶一些，姊妹多，劳力少，一天工分只合一毛钱，辛苦劳作一年，仅能维持个半温半饱。李东家呢，相对好些，就他和父母三人，他又是民办教师，一个月记二十四个工，另拿国家六元生活津贴，手头自然宽裕些，活套些。

好友开口求助，李东岂有不借之理？问，多少？张孬说，窟窿不小，多多益善呗。

李东说，多了没有，我去年结婚，七股八杈也花二百出头，家底几乎掏空了。这样吧，我跟你花花嫂商量商量，没多有少，凑凑看看！

第二天，李东夫妇翻箱倒柜凑出三十元钱，亲自送到张孬家里。那时候，三十元是国家干部的一个月薪资，不啻一笔巨款呢。

张孬娶回的新娘叫翠翠，人高马大，很直爽，很能干，也明事理。分灶另过的第二年，她喂成一头大肥猪，卖了五十元，便催促张孬赶紧把东哥的借款还喽。照她的话说，“好借好还，再借不难；欠人低一头，无债一身轻。”

此时，疙瘩村小学已经撤并，李东调至西山镇中心小学任教，花花嫂也在学生食堂谋了个帮厨的差事。李东对到访的张孬说，先紧别人还，咱自己人急啥哩。再说，你准备外出打工，一时找不到活咋办？要吃要喝要住要花，宽备窄用，你先拿着吧！

想想也是。张孬不再客气，又把掏出的钱揣进兜里。

谁能料到，一口赌博陷阱正等着打工途中的张孬，他把刚刚揣进兜里的钱，又乖乖地白白地送给了别人。

齐城客运广场，有个穿着喇叭裤的小青年在玩扑克游戏，他一边口若悬河地招徕生意，高喊什么“玩的就是刺激，玩的就是心跳，心动不如行动，路过不要错过”，一边手握黑红梅方四张扑克牌，字面向上，快速翻转，然后突然间把四张牌置于地上，字面朝下，用小黑碗扣住，问围观者“看清楚没有？黑红梅方，押对了，押多少钱赚多少钱，美得很！”有人观棋不语，有人指手画脚，有人跃跃欲试，有人挺身而出，加油声、叫好声、惊叹声响成一片。

正在候车的张孬闲来无事，凑近摊前看得真切，看得痴迷，为赢者欢呼，替输者惋惜。渐渐地，他心里痒痒了，摩拳擦掌小试牛刀，轻而易举赚了三元，顿时信心大增，又押了两把，结果全输。他有点不服气，揉揉眼、狠狠心，鬼使神差般地再押再战、愈挫愈奋，一袋烟工夫，竟把兜里还债未还的三十元输了个精光……

张孬垂头丧气，打道回府，翠翠问他钱还东哥没有，他哪敢实话实说，吭吭哧哧半天，还…还了……还给东哥了。

又过两年，李东家翻盖老屋，急需用钱，花花嫂出面找翠翠商量，翠翠说，早就还了呀，张孬亲自送给东哥的。

花花嫂回家问李东，人家还你钱了？我咋不知道哇？你咋没说过呀？到底还了没还？

李东本是敦厚绵善之人，也不大操心家长里短，他有句名言“男人管挣钱，哪还管花钱？累！”常常被人耻笑。他不清楚张孬为啥说把钱还了，也许有什么难言之隐？不就三十元嘛，为三十元伤了兄弟和气，划不来。于是，他对妻子模棱两可，含糊其词，应该还了吧？也许没有？记不大清了！

作为家中的财政大臣、理财高手，花花的账上没这笔进项，也没这笔支出，她认定张孬肯定没还，便几次登门讨要。张孬怕媳妇知道实情会一哭二闹三上吊，只好将错就错，一嘴硬到底，反复咬定一句话，我早给东哥了。

翠翠也不是省油的灯，有丈夫的信誓旦旦，她自然底气十足，与花花大吵大闹，且诅咒，“谁昩良心，天打雷劈，不得好死！”这桩民间借贷纠纷，甚至还惊动过村委会、镇民调，因双方缺少证据，也没断出个子丑寅卯来。

街坊邻居也给整蒙了，向东向西的都有。有人说，张孬不是孬孙赖货呀，他会恩将仇报，借钱不还硬说还了？有人说，李东人民教师，向来斯斯文文，仗义疏财，他会借钱还了硬说没还？有人总结道，亲兄弟明算账，言为轻笔为重，以后借钱还钱，可得打个借据收条，看丑不丑，以防万一！

一闹再闹，一吵再吵，最要好的同窗挚友渐渐疏离了，最要好的世交两家日趋生分了，红白事不再往来，偶尔碰头要么不搭腔，要么言和意不和、面和心不和。张孬心中有鬼有愧，尽量绕道走、低头行，羞于直接面对东哥花嫂。

2013年，退休不久的李东不幸中风，落下后遗症，走路一颠一跛，言语含混不清。有人私下议论，看，应验了吧，说谎话，昧良心，不得好报！

张孬心里苦苦的，涩涩的，沉沉的，是他自己昧心失德，过河拆桥，让李东背了黑锅，这成了他永远的心病永远的痛。他时常想起过往，想起东哥花嫂的好，也时常失眠梦魇，以致于气血不畅、茶饭不思、胸闷焦虑、颓丧萎靡。

去年底，李东因病去世，张孬无颜前去吊唁，呆呆地窝在家里，好几天没有出门。他被沉重的负罪感笼罩着、侵蚀着，恍恍惚惚中，总觉得有人戳他脊梁骨，骂他白眼狼、癞皮狗，李东也在揪住他的脖领，喝问他三十元钱到底还了没还……

今年初，张孬查出肝癌晚期，大限将至，弥留之际，他抖抖索索伸出三根手指，子女不解其意，翠翠含泪趋前俯首低问，他爹，咱家三个孩子，日子都能过，你还有啥不放心的，还有啥交代的？

张孬攒足十二分力气，断断续续地说，三十元……我赌输了……没给……没给东哥，你要……要还花嫂，多……多还点……，说声……说声……对不起……

翠翠如五雷轰顶，一下子惊呆了，愣住了，但很快定了定神，重重地点了点头。

张孬终于放下了包袱，闭上了眼睛，脸颊分明挂着泪滴……                　　　　　　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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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简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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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林洲，河南济源邵原镇人，原济源广播电视台台长、济源日报副总编。精研汉语言文学，长为诗词歌赋，尤善中国历史文化。现任邵州文化研究会副会长、《邵州古今》编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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